如果侯孝賢來做講座,聽他談故事,摳人物襯衫的吃穿住行,那是很有意思的。但如果,你讓他講電影美學,一定會失望。
  他的御用攝影師陳懷恩說:如果說有人永慶房屋跟過侯導的一部戲,能學到什麼,那是騙人的。
  拍電影時,編劇支票貼現的劇本、電影分場、那些紙上作業,他一向不太看。
  “對我們這些‘野人’來講,從來不知道一定要遵循什麼,感覺對了就行。其實感覺對,就情趣用品是你自己的積累,跟你的人文素養、背景有關。”侯孝賢這麼說。
  背景,是個人的成長經驗。《風櫃來的人》、《鼕鼕的假期》、《童年往事》、《戀戀風塵》中,有老歌,有離鄉時的迷茫,那是屬於他這一代人“最美的時裝潢光”。
  而“人文素養”,還來自他常年合作的編劇、作家:朱天文和吳念真,一個寫意,一個俠義。
  一個人的電影史
  他不說怎樣拍電影,只講自己的童年
  常有人問侯孝賢,你是怎麼拍電影的。他不回答,只是講自己的童年。
  《鼕鼕的假期》里,鼕鼕爬到樹上,不肯下來,他看地下的廟、稻田,聽著風。此時,老唱片悠悠地響了起來。
  這個經驗,來自侯孝賢初中的生活。那時,他住在縣政府宿舍,夏天爬樹摘芒果,邊吃邊看。
  “午休的時候,偶爾會有個人騎單車過,嘎吱嘎吱。由於吃得非常專註,便能感覺樹在搖;因為風的關係,感覺到風,還有蟬聲。因為是那麼專註,所以會感覺那一刻周圍是凝結的——凝結是情感的放大,電影里的時間,就是這個東西造成的。情緒也是這樣處理的,有點慢動作的意味。”
  在這些少年經驗里,他慢慢發現了一種看世界的方法,他想拍時間與空間的當下,人的神采。
  “從一個鄉土社會的根基出發,寫社會變遷中的鄉土社會——這是侯孝賢最擅長的地方。”影評人、電影學博士蘇七七說,民俗、文化、親情,他把構成一個鄉土社會的元素,都融了進去。“他用的是自己的童年、青少年的生活經驗,但拍的又是上世紀70、80年代的故事,這是臺灣社會發展的重要時期,鄉土社會實際上是在解體階段,他拍出了那一代年輕人的迷惘,還有一種滄桑感。”
  去年,侯孝賢來杭州參加自己的電影回顧展,大侃小時候在城隍廟和小伙伴打架,第一次偷東西、第一次抽香煙,如何去戲院蹭票看戲,還有與母親的相處的舊事。所有侯孝賢影片中出現的女人,都對應了他小時候最常接觸的三個女人:母親、姐姐和祖母。
  “有一次,媽媽要摟我的背,我滑開了。可能那時候就建立了我的世界觀:家庭不容易。我是白羊座,生活里很樂觀,我不感覺自己的電影悲傷。但底色還是會透出來。”這些底色,填滿了他的成長經驗,就像他最喜歡的臺灣民歌,那裡有江湖氣、艷情、浪漫、土流氓,“我還想把一種血氣方剛的味道拍出來。”或許,因為如此,才有《童年往事》。
  他要拍活生生的人的當下。但對於他這一代人來說,當下、城市又是難以認同的。有的導演,選擇批判。但侯孝賢不會。“他也不憐憫,他的是同情。同其所情,感同身受,同流合污,他就很會拍了,拍得好了。”朱天文這樣說。
  所以,侯孝賢最好的電影,永遠停在了城市和鄉村曖昧的接壤之處。
  他與朱天文
  侯孝賢的抒情與詩意,朱天文最懂得
  朱天文自然是最瞭解侯孝賢的了。
  不過,作為一位作家,一開始,“我和許許多多自命清高的知識分子一樣,向來並不重視國片,若不是金馬獎頒獎典禮轉播,我還不大曉得《在那河畔青草青》的導演侯孝賢先生。”
  1982年,她第一次見侯孝賢,對方講起他偏愛向田邦子的散文,說到鐘曉陽十八歲就寫了一部《停車暫借問》真了不起……比侯孝賢小十歲的朱天文大吃一驚:“啊,電影界也是會看書的!”
  於是,她便一腳“趟進了水裡來了”。
  侯孝賢當然不是為了見朱天文,才扯文學的。小學六年級,他把所有的武俠小說看完了,把黑社會小說看完了,就去看言情小說,後來最愛看外國文學,比如《魯濱遜漂流記》、《基督山恩仇記》,喜歡泰山和魯濱遜。
  《風櫃來的人》,是他最接近自然主義的電影,開拍前,朱天文讓他去看看沈從文的自傳。
  “感覺非常好,還有一點,就是他的view。他寫自己的鄉鎮,自己的家,那種悲傷,完全是陽光底下的感覺,沒有被動,好像是俯視的眼睛在看著這個世界。我感覺這個觀點有意思。”
  所以,在拍《風櫃來的人》時,他跟攝影師說,退後、鏡頭往後,遠一點再遠一點。“其實這不是鏡頭遠近的問題。但我那時候就用沈從文的觀點來拍這部片。”
  朱天文在《初論侯孝賢》中寫道:“侯孝賢使我想起像是當年沈從文從他湘西傍河的鄉村來到上海,剛接觸到新文學運動一派精英時候,他的乍喜乍驚,且愧且惶。”
  事實上,朱天文抒情、詩意的氣場,在侯孝賢的電影里,有著不著痕跡的體現。有些人會批評她的劇本太散文化,沒有結構。但朱天文深知,詩的方式,不是以衝突,而是“以反映與參差對照。”
  他們也曾想過要做一次“有結構”的東西,可是,下個場景旋即又搭上下個場景,一個連一個,侯孝賢立刻不耐煩了:“太假了。”
  沒錯,他們感興趣的,是《海上花》里,堂子里的規矩,怎麼叫局,怎麼寫局票,妓女們接客的環境,點水煙筒的紙火怎麼吹……這是直線上的岔路點。他說,我想拍的是自然法則下,人們的活動。
  他與吳念真
  吳念真的畫面感,成就著侯孝賢的故事
  吸引侯孝賢走入生活現場的,與其說是事件,不如說是自然的生活。他其實對說故事沒興趣,《戀戀風塵》中,許多交代阿遠背景的戲,他都用情緒和畫面直接跳接,近似人的意識活動,用侯孝賢的話說,“這應該是從少男的情懷輻射出來的調子,純凈哀傷,文學的氣味會很濃。是詩的。”
  說到《戀戀風塵》,離不開另一位編劇吳念真——這個故事的原型人物,一個比侯孝賢會說故事一百倍的人。散文集《這些人,那些事》里,寫的也都是他的故事。如果說,朱天文帶給侯孝賢的,是抒情和文學的氣質,那麼吳念真的作用,是怎樣把這股氣質發揮好。
  這回,說故事不是靠語言,是靠畫面。
  吳念真出身在臺灣九份礦工家庭,街坊鄰居大多是不識字的本省人。他常被叫去為叔伯阿姨們念報紙,吳念真被叔伯大姨命令,一定要用閩南語講述報上的故事。久而久之,書信中的情感和故事,讓他發現:具有畫面感的通俗功力,便可讓人快樂。到今天,他故意在戲中不放字幕,“就是要讓觀眾感受畫面。”
  他時常和攝影說,如果一個不經意的畫面叫你很難受,你甚至不必拍得很清楚。“很多攝影師一看到有人要流眼淚,鏡頭就推上去,等人家流。你要幹嘛?你要對人家說,看啊,這個人在流眼淚,多可憐啊。觀眾不會那麼笨。我覺得,遇到這種場面應該是安靜的。”
  而這些,他都與侯孝賢在電影中實踐著。
  《戀戀風塵》的中影修複版DVD花絮中,侯孝賢道:吳念真本名叫吳文欽,因女朋友叫阿真,他取筆名吳念真,意思是“不要再掛念阿真”。
  《風櫃來的人》 原著:朱天文
  高中畢業的風櫃男孩,百無聊賴。在一次較嚴重的打架事件後,他們懷揣忐忑,離開風櫃來到高雄。分歧、變故、他們在大都市的五光十色中亂撞。
  、
  《童年往事》 原著:朱天文
  從大陸遷往臺灣的一家人,在錶面平靜的日子下,各懷心事。因為家庭的特殊,懵懂中阿孝咕也知自己並不完全相同於同齡人,他內里已埋下會突然裂變的種子,只等某個契機的來臨。
  《戀戀風塵》 編劇:吳念真、朱天文
  15歲的農村少年阿遠放棄學業來臺北做事,初嘗人生的辛苦,卻仍為自己的理想努力著。一年後,阿遠青梅竹馬的戀人阿雲也來到臺北。後來,阿遠去服兵役,阿雲則在阿遠退伍前選擇了嫁作他人婦。
  (原標題:且愧且惶,感同身受的城鄉之變)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il34ilwhc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